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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之旅——我在路上寻觅什么

     我总觉得,风景的意义是人为赋予的。也许,风景仅仅就是风景。我们在风景里寻觅的,只是舒放的心灵。但风景毕竟不是魔术师手中的那根小棍子,可以将所有腐化的心灵点化成生动的清澈。
而我在路上寻觅的,还是人。

在阿里的日子是十分难忘的。当我们搭着军车,去了普兰,找到了“国际市场”,在离土耳其两公里远的科加村悠闲地转了又转;在扎达拜访了古格王朝的遗址,还从上面不顾禁忌地带了好几个“擦擦”下来(其中有接近完美的欢喜佛)。我们从神山圣湖身边充满虔诚地走过,从鬼湖边上浮想联翩地走过,从那些大团大团的云朵下面穿过,当我和好友荔枝第三次回到狮泉河时,便开始寻找可以回拉萨的车了。
似乎并不顺利,因为这里通往外边唯一的办法就是搭车。我们找了很多人来问,而曾让我们搭车上普兰扎达的叶城xx部队汽车连的连长,也很热心地帮我们打听。终于,得知有一部妇联的丰田吉普要上拉萨开会。说好那个晚上我们去妇联主任家去恳求能给我们搭乘。
妇联主任是个四川人,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她似乎没有耐心听我们说些感谢的话,直奔主题,开价:一个人400元。我大概在广州习惯了压价,而且,我们当时身上确实已经没多少钱了。剩余的钱都在信用卡里面。便问她可不可以少一点。最后我们的成交价是:每人350元。我便看到她脸上现出不悦的神情。
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同车的除了妇联主任,一个藏族司机,还有一位藏族大妈和她上中学的儿子,和一位藏族大叔。然后就是我们两个旅行者了。
但意外的是,昨天说好了可以让我们挤在前面座位上去的,今天却只让我们夹在最后面的一大堆行李中间。我们没说什么,想着最艰苦的行程都过来了,这点算什么。何况,这部车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十分额外的奢侈了。一直觉得有货车可搭就不错了。
但车一驶出狮泉河,我们就发现问题并没那么简单。这车仗着自己轻巧,车速很快。但道路并不理这套,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坐在前面座位上的人倒没什么,苦的是我和荔枝。常常被颠得飞起来。没一会,就狼狈不堪了。头撞到车顶还好,前后左右的行李纷纷以我们为中心团结,压将下来,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乾坤大挪移了。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颠簸”之苦。
但我始终忍着没吭气。只有前面那位藏族大妈有些看不过眼,老扭头问:没事吧?我嘴硬,说“没事”。但一想到以后几天都要这样,也有点顶不住了。
停车检修的时候,荔枝一下车就跑到一边大吐特吐起来,脸色苍白。我想了一会,想通了问题出在哪里。然后我走到妇联主任的面前,告诉她我们还按400元交车费。请她让荔枝坐到前面去。她满面笑容地答应了。后来,在藏族阿姨的提议下,我也和他们挤在了后排的座位上。就这样,我们的旅程才算排除干扰地开始了。
但我自始至终都觉得这位主任阿姨的做法无可非议。我们毕竟是萍水相逢,她没有任何理由对我们格外眷顾一点。而我也从不会对她有任何情感上的奢求。但说真的,这也一直是我的硬伤。我知道,我其实是带着神话般的渴望进的西藏。因为在那一年,我突然感到一些厌倦的情绪。不是对谁,也不是对某件事,而是对一种虚伪的状态。
这大概是我太苛求完美的缘故。所以会对自己,对周遭的事物有一种本能的期待。当我发现,人和人之间开始变得很有“道理”,也就是说,所有的感情都是可以用尺寸来丈量的时候,我开始有点不知所措。尤其是发现,我自己也变成这样一个人时。
我想,也许,这是在某个年龄阶段必经的一种心境吧。到现在我还能从其他的朋友那里听到和我当时类似的那些厌倦。于是,我便特别希望西藏能用它的空灵超然的景色彻底濯洗我积尘的灵魂。我把一些隐隐的期冀寄托在景物身上。
但我发现,我失望了。
景色的美丽和震撼,都没能真正使我改变什么。我知道,那一点块垒,依然在我的心灵暗处作梗。
所以,主任阿姨只能让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人之间也就是这样而已。就象日出日落,这是一种人性的规律,是游戏规则。甚至是必然的。也是无奈的。
我们和车上的人们慢慢地熟络了起来。
那位藏族阿姨叫格桑玉珍,她的儿子叫次仁,曾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一条腿萎缩得很厉害,只能一歪一拐地走路。但长得很清秀,而且很懂事的样子。车停下检修时,我们想下去帮忙。玉珍阿姨一把拽住我们说:“有男子汉在这里,还用得着你们吗?”说话的当儿,次仁早就跳下车去了。虽然腿这样的不好,还是动作很轻盈地跑前跑后,帮司机递东西,搬工具。我便知道,这母子俩,是我喜欢的人。
那位藏族大叔不怎么爱说话,是位退休干部,要回拉萨盖座自己的房子。他和玉珍阿姨都很好喝酒。司机师傅也是。后来我发现他们居然带了一整箱啤酒上来。没事就打开一瓶,只用一个杯子,你一杯我一杯的,一会就喝掉一瓶。玉珍阿姨一边喝,一边说说笑笑,非常爽朗。而且老趁妇联主任下车没注意的时候,给司机递上一杯酒。因为主任怕司机喝酒开车太危险。但显然他们是不在乎这个的。他们只是在乎主任那张拉长的脸。我觉得,妇联主任好象是这些爽情爽性的人们中的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似的。
玉珍阿姨是妇联的办公室主任。这次是作为阿里的唯一代表上北京开世界妇女大会的,顺便把放假的儿子带到拉萨朋友处玩几天。
我挤在次仁和玉珍阿姨中间坐。次仁靠着车窗,有些透风的冷。我就把自己的军大衣脱下来给他一半垫在边上,一半搭在腿上。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残疾的男孩子充满了怜惜之情。他喜欢听歌,喜欢流行歌曲。更喜欢唱。当他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唱起歌来时,我惊讶地发现他唱得好极了。大概是身世不同的缘故,他比同龄的孩子都显得早熟。
后来,玉珍阿姨告诉我,她曾在他得了病之后,带着他跑到全国各地去治病。在北京住了四年,在东北还住了段日子,还有广州。虽然没能治好,也算大有起色了。本来次仁是要拄着双拐才能下地的,现在,不用拐杖都可以了。而次仁得病的时候,正是玉珍阿姨的丈夫去世的时候。
我可以想象那种艰难。但眼前的玉珍阿姨实在看不到一点命运的阴影。她仿佛就是一个只会朗笑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她面露一点哀愁之色。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吃饭时,我们会找路边的一家人,到人家帐篷里去坐着,用大叔自己刚做好的新鲜酥油,借人家的筒来打酥油茶喝。司机还带了一块风干羊腿,是生羊肉挂在外面风干之后就这么吃。我们则把自己在狮泉河那家陕西饭店买的肉夹馍拿出来给他们吃。玉珍阿姨居然把她专门给次仁准备的火腿肠分出两根来给我和荔枝。我那时的嘴已经裂开了大口子,喝着温暖油润的酥油茶,扯两块风干羊肉吃,觉得真是一种享受。大家都很开心。上车时,玉珍阿姨悄悄和我说,你们还真随和,以前我们碰到过几个搭车的女孩,休息时死活都不肯下车来,更别提和我们一块吃饭了。她们说完全不能闻我们的食物呢。我笑了。我告诉玉珍阿姨,酥油茶真的很香呢!
那一路我们始终都很开心。玉珍阿姨特别爱唱歌,她和次仁就一首接一首地唱。碰到会唱的,司机和大叔也会加入进来。我们简直听呆了。后来就抗议,要他们教我们两首。玉珍阿姨就挑了一首最简单的教给我,我到现在还记得:圣地拉萨是我的故乡,布达拉宫雄伟壮丽,美丽的罗布林卡鸟语花香,八角街灯光照亮了古城拉萨,啊呀西迭鲁羊来。。。
一路上的风景从身边掠过,每到一个达坂上,车从玛尼堆旁过时,玉珍阿姨就会念念有词:梭梭梭梭梭。。。她告诉我,她曾偷偷跑到神山去转山。我问她干吗偷偷去,她说,我是干部,是不应该相信这个的。但是,自从次仁的腿有了病,我就宁愿相信有神灵。希望保佑他早点病好。所以偷偷去转了。她还说,阿里的好多孩子都到内地的藏班去读书了。那年,次仁考了全阿里的最高分,但就是不让他去。因为他残疾。次仁哭着回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就跑到教育局长那儿去和他申请,说让次仁去吧。我不当这个主任了,我去当藏班的生活老师,我可以照顾他,他不会麻烦任何人的。但这一切都是枉然。后来,等次仁从床上爬起来去狮泉河的中学上学时,便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
我越发地心疼起这个小弟弟来。但命运就是这样无道理可讲。但我和次仁相处时发现,他从没有一点抱怨或愤怒的情绪。他开朗善良,象他的妈妈。母子的感情深厚让我感动。
后来,发生了一件我没有预料到的情景。虽然也许有的人觉得微不足道,但我却被深深震撼了。
那是在路上,一个傍晚,天几乎都黑了,我们在一家客栈住下之后,我和玉珍阿姨结伴到远处的野外去方便。一路上常常都是这样,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而玉珍阿姨居然将她的大袍子撩了起来,拍拍她里面腰带上的一个包包对我说,瞧,我的钱就在这藏着呢!这次去开世妇会我带了一万块钱,差不多都在这了。说完,很狡黠地笑笑,好象很得意她自己这么会藏钱似的。我一下子就愣住了,简直有点反应不上来。我想,玉珍阿姨看到我当时的表情一定会觉得很奇怪的。我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因为我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心无芥蒂。如此信任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当时,高原上的劲风掠过来,我仿佛清楚地听到我心中壁垒坍塌下来,我的鼻子有点酸酸的。
等我们到达日喀则时,已经有些难舍难分了。马上就要到拉萨了,后面的路也比较平坦了。大家的心里也都松了口气,于是那天晚上,我们买了好多啤酒和菜,到旅店里来狂欢。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唱歌。玉珍阿姨他们都是唱着歌来给我们敬酒的,不喝怎行?我和荔枝便也把我们能唱出来的所有歌都搬出来,也去敬他们酒。大家都喝得有些微醺了。我们干脆跳起舞来,后来,荔枝哭了,我也哭了。次仁和玉珍阿姨都掉眼泪了。我们都感到真正的不舍,我们这些日子同车共济,朝夕相处,彼此关爱。我常常是在车上靠在玉珍阿姨的怀里睡着的。我觉得她象妈妈,次仁就象我的小弟弟。我们好象从来没有陌生感。而那位主任阿姨也早就被我们的氛围所感染,她后来不但和我们在车上一起唱歌,而且很关心坐在她旁边的荔枝。我开始觉得象个奇迹。
后来,我们终于在八一建军节那天到达了拉萨。这时,首先面临的就是交车费的问题。荔枝在拉萨有好几个同学,一到了便开始找他们。但因为是中午,都没找到。我们不由得有些着急。但身上的钱根本不够。而拉萨根本就找不的到中国银行的影子,信用卡里的钱也取不出来。主任阿姨就说,那就等等吧。我们便在路边下了车,等待。玉珍阿姨把我们偷偷叫到一边问:“主任到底收你们多少车费呀。”我说了。她便有些惊讶,“这么多啊。我们以前到拉萨开会,都是能搭几个搭几个,不收钱的,反正是顺便。但她说要收我们也没办法。”玉珍阿姨就往怀里掏:这样吧,先从我这拿了给她,等你们找到朋友以后,过两天再还给我。次仁在一边也掏起来,说我身上还有一部分钱呢,从我这拿吧。
我又一次愣住了,萍水相逢,马上就要各分东西,谁知道还见不见得到,怎么就这样要借钱给我?我当时的眼泪就下来了。说什么也止不住。我的感动是无法用语言说得清的。但我坚决地制止了玉珍阿姨和次仁。我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其他的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玉珍阿姨就说,这样,如果一会还找不到同学,就这么办了。
好在没一会,就找到了荔枝的同学,带了钱来接我们。我们便和玉珍阿姨他们告别了。
后来,等我回到广州,给次仁寄过两次磁带,都是他爱听的天王的。我一直希望他能考大学,考到广州来。但我知道,他的身体,是一定会被大学校园拒之门外的。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位纯善的玉珍阿姨,忘不了那个乐观开朗的小次仁。我发现,上帝真的是很眷顾我的。我真的在西藏找到了我所渴望找寻的东西。但我却不是在风景中找到的。
我从人群中丢掉的,又在人身上找了回来。
我后来便发现,当我用信任来对待别人时,同样会收获信任。那根魔术师的神奇的小棍子,就在自己的心里。想化腐朽为神奇,只能先打开自己的心。
我这才知道,我在路上渴望寻觅到的,一直是风景以外的东西。


    

2005-12-14 03:48:22  By: 西藏旅游  返回顶部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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