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神仙帮我赶苍蝇(一)

回到拉萨的时候太阳依旧很亮，街上人来人往，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在达瓦眼里，我已经癫了，魂儿被山神压在山谷里的大石头下面。好在 我的壳儿被他拽着衣角领回了拉萨，听说就算只有头发，道行高深的密宗和尚也一样能施法把人救回来，这可真神了。我知道自己充其量就是趁势撒泼耍赖，现在事情闹大了，眼看着大昭寺越来越近，我的心里开始打鼓，不知该如何收场。

大昭寺门口的信徒们一如既往此起彼伏原地磕着长头，好奇的游客们也一如既往地在后面看着，拍照，摄像，抽烟，说笑或者竟自发呆。有个黑红壮实的导游口沫横飞地讲解磕长头的方法和意义，旁边有个南方面孔的小个子男人拿着纸笔刷刷记着，一看就是个好学生。一个打过好几次照面的小乞丐大老远看见我，冲我挤挤眼睛，继续寻找她的猎物。她们全家都吃过我的水果，我也吃过她给我的奶渣，虽然我的胃从来都拒绝消化坚硬的奶渣，但我们已经差不多是朋友了；而且，她的妈妈长得非非非非常常常常漂亮，至少我这么觉得。正走着神儿，我听见身后有人说：“喂。”

我回过头来，看见是个来磕头的小女孩，正在往地上铺席子，她的父亲已经在在旁边开始磕起来了。她一边整理席子，一边低着头说：“走开，你挡住我了。”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搞不清楚她是不是在跟我说话。这时候她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准确地盯住我，一脸憎恶的表情，再次大声说：“喂， 你挡住我了，快走开！”她的父亲这时也停下来，对我挥着手说，走开走开。我一下子来了气，西藏人怎么都这么不讲道理！先是那些益西的老相好三番五次地骚扰我，想把我从白马的小屋赶出去；然后是臭脚丫子达瓦不由人分说就把我从漂亮的拉萨河绑架回来，还号称要给我做法；接着是这个小姑娘和她的父亲，竟然一点礼貌也没有地让我走开；就别说其他那些在街上狠狠地撞了我还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看也不看我一眼的男男女女了。我真这么不招人待见吗？我没好气地对他们说：“你们觉得我是谁呀？我要是有本事能把你们对神的祈祷挡住，你干脆对我祈祷算了；要不就是你们的祈祷实在不真诚，随便一个路人就能把它挡住！”达瓦这时候拉着我说快走吧别跟他们罗嗦，我一边随着达瓦往前走一边回头冲他们喊：“你们应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磕长头不是做广播体操，佛也不只是庙里那些泥人儿！”达瓦拽着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人比较少的地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你没事儿啊？”

我说：“当然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还真以为你让山神给慑走了呢。”“没那么容易吧？山神肚量就那么小，大声说两句话都不行了？”“那你刚才怎么疯疯癫癫的？”“我高兴不行呀？”达瓦没词儿了，坐在大昭寺门口一座桑烟灶的基座上看着我，他肯定觉得我这个人挺讨厌的，我也觉得我有点儿讨厌。别看西藏人的年轻人平时说起话来也是满嘴跑火车，对一些事情，他们的认真劲儿有时会让人吃不消。给你句忠告：在西藏，对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误会一定要及时解释清楚，否则便会越走越远，最后发展到像我这样无法收场的地步；开什么玩笑之前更是一定要把所有可能引起的后果全都想清楚。

达瓦在灶台上坐够了，站起来对我说，走吧，既然来了，咱们还是去，反正对你也没什么坏处，我也正好有事情要问他。我说，去哪儿呀？找谁呀？达瓦回答说当然是去找喇嘛。

大昭寺的院子里总是鲜花盛开。一只早年间给僧人们煮茶的大铜锅被扣在院子的角落里。这只大铜锅直径有三米多，锅体一米多高，锅的下面还有个挺高的底座，现在当然是脚朝天。据说里面可以放碳，本身就是个锅炉。那个时候大昭寺有一千多个僧人，每天做饭烧茶绝对是件大工程。虽说现在大昭寺僧侣的正式编制只有一百多一点，但杂七杂八的事儿丝毫不省心。后院儿的右手就是伙房，一群男女俗众正上上下下地忙活着；阁楼上有工人和和尚一起用红油漆重涂墙壁；院子中间一只破铁盆陷在烂泥里，我上次来它就在那儿；每个人经过都不经意地绕着走，谁也没觉得它碍事儿，大概古董就是这么炼成的。出售哈达的小房间里这时空空荡荡，如果是上午，人会把门槛挤破：门里门外人头攒动，只看见里面两条和尚的赤裸手臂挥舞着接钱，找钱，一条一条分出哈达，再雪白地递出来。买到哈达的人像打了胜仗一样抱着洁白的云彩拎着装满酥油的暖水瓶挤出来，对他们来说，此刻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

我们直接从后面上了二楼。刷墙壁和监工的僧俗现在在喝茶，在西藏，工程的难易程度往往要用被喝掉多少桶酥油茶来形容，这和电视剧或者纪实文学里说到公安局的刑警们开会熬夜抽了多少烟是同一个逻辑。楼顶平台最近正在整修，每天早上都有男男女女顶着云彩唱歌打阿嘎，很多游客会听傻在那里，然后拍一些大逆光的剪影照片。西藏寺庙的房顶和墙壁不用水泥之类的化学原料，大昭寺这种重要工程，建筑原材料里甚至混有上等的羊奶。工人们用脚步和原始工具把墙壁屋顶踏实拍实，永远都不会漏风漏雨。远处公安局的蓝色玻璃大高楼像一步巨大的步话机矗立着，看着让人觉得脸上被打了一巴掌。大昭寺的僧人们怎么不做法把它给平了呢？！

从偏僻的楼角上到金顶，再从金顶的小木楼梯下来，我们已经到了大昭寺里面二楼的回形殿堂，听起来有点像是在玩儿古墓丽影。大昭寺的光线，味道，声音，温度千百年不变，一步踏进来，你已经进入传说。达瓦抓到一个值殿的和尚问了问，随即领着我顺着回廊往前面绕。里首被隔开的廊子比外面高，有和尚在里面念经，还有女人用桶子往热水瓶里灌酥油茶。我们要找的晋美，正和另外三个和尚坐在廊子里一只矮桌四围喝茶说话。信众们绕着阴暗的回形走廊一圈一圈地转，喃喃的讼经声不绝于耳，有轻微的鼓乐声在背景衬着，是经房里的僧人在做功课，也是廊子里的和尚闲时的吟唱。你看着四个红袍僧人在栅栏后面的高台上平静地坐着喝茶说话，背后巨大的经幡一贯而下，太阳从楼顶的天窗谢谢地照进来，正好散在他们身上和周围，真是神仙境界。

晋美看见我们，伸手拉我们爬上高台。一个年轻和尚过来，桌子上面放两只木碗，浓浓的酥油茶倒上，伸手请我们喝茶--- 晋美是个和尚头儿。达瓦和晋美嘀嘀咕咕说了会儿话，然后晋美转过身来看看我，伸出一只手臂，手掌靠近我的额头，粗哑着嗓子“喔-------”地唱了一句，我看着他，莫名其妙。然后晋美笑了，说没事。我忙问有事会怎么样，晋美说，有事也不会怎么样，反正最后让你没事就是了。这时我旁边的那个和尚站起来跟我们示意说回去了，我觉得他的面相好像跟别人不大一样。他走了以后，晋美对我说，他是大昭寺唯一的汉人，还是婴儿的时候被人遗弃在这里，后来便留下来做了和尚。在这里做和尚可不容易，小沙弥到了一定年龄要参加严格的考试，通不过的还有一次机会，如果还不能通过，就得离开了。而且对于每个正式编制的和尚，每年还有全寺范围的政治素质考试，三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包括了政治，宗教和社会诸多方面，如果不小心说错了，或者露出什么苗头，就会被赶出大昭寺，并且不准再有别的寺院接受。现在每天傍晚在街上叫卖便宜衣服和小商品的商贩里，就有原来的和尚。

我问，那三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晋美说，你们还是回去吧，现在不好说。明天早上九点在平台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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