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从西藏回来，我去找她，当地朋友托她给我带了东西。作为答谢，我请她吃饭，在此之前，我们并不很熟。见了面，她对我说，能不能找家不太热闹的饭馆儿，汉地的世俗，她还没能完全适应回来。

饭馆儿选在离我家不远的“会湘君”，湖南菜，店面极小，客人不多。当晚饭菜自不必说，清淡甘辣，吃得气爽神怡。L是个快嘴姑娘，说起西藏，直是比手划脚口若悬河，一会儿显摆她的项链镯子，一会又让我看她拍的照片。我也被她带动得兴奋异常，忙叫老板贡献出私酿的米酒。三碗甜酒下肚，L却开始痛哭流涕。

她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这个脏地方来。我下了飞机，热浪和人声就扑过来，就有开黑车的，说什么机场到蒋宅口只要200块…回到办公室，还是老一套，溜须拍马口蜜腹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一切为着钱钱钱…出租汽车司机继续不懂装懂胡说八道，电视里的新闻不是恐怖就是战争…从西藏回来我才知道咱们都活在屎里，一窝臭。以前还知道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呢，现在只剩买房买车了…老说生活质量，生活质量难道就只是爱尔兰咖啡盗版DVD和宜家的低档家具吗？这都是物质，精神呢？理想呢？这些东西都哪儿去了…

我在她对面坐着，听她哭哭啼啼唠唠叨叨，知道没什么好劝的，不过又是一个西藏哲学暴力的“受害者”。去过西藏的人肯定都会被这种哲学暴力影响，至于影响的程度和方向，则要看个人造化和定力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独旅西藏的人，受到的影响最大。

根据我的经验，到达西藏，首先会失去方向感和自我。
西藏是地球的第三极，西藏给你强烈的“在西藏”的感觉，也给你强烈的“别处都是别处”的感觉。进出西藏的心理难度使归途变成一个抽象概念，强烈的异域风情更使你忘了来处。就这样，你已进入西藏的陷阱。
再说“自我”。自我是以价值观为依据，对自己身心活动的认知和控制。但在西藏，作为自我存在基础的价值观改变了。你貌若天仙，这里少有人认同；你时髦或者朴素，别人不为所动；你高谈阔论，没有听众；你有的是钱，神佛不会多看你一眼。原来的那套认知判断标准失去了作用，新的标准却又一时无法形成，于是“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油然而生，换句话说，“我”丢了。那些独旅的人更是如此，他们彻底失去了与原有价值观的联系，只能一个人面对挑战。

方向已隐没，自我被扣押，你选择后退还是前行？如果你选择前行，你还将失去自信。
人类的自信植根于人与自然的抗衡。猿人站起来直立行走的那一天，“人”就觉得自己和别的生物不一样。于是我们开山填海，修桥造路，坐在大机器里和鸟一样飞，认准人定胜天，天堑变通途。但西藏这个地方让你一下子就不行了。抛开那许多初来乍到的生理反应不说，川藏线一下雨，连山壁都被削下去了，再好的越野车也得乖乖地等；新藏线路面坍塌，酒吧里的水果酸奶你就喝不上了；神女峰好像是有人爬上去过，但踩在脚下和所谓征服还离着十万八千里远，更别说很多神山圣峰连见一面都很难。简单说吧，你改变不了什么，你渺小极了。相比起来，西藏人可没有那么多的痴心妄想，他们祖祖辈辈臣服于自然的力量，活在自然里；就连会法术的巫师，也不过是借助于自然。这个简单的道理，其实是大智慧。咱们掰扯不开，只能接受挫折了。

方向，自我，自信，这一切都被西藏剥夺了，你除了身外之物，其实已经一无所有。如果你迷途不知返，你将被西藏哲学重塑。
西藏之所以被称为纯洁的圣地，是因为在这里，没了有横流的物欲遮挡，事物的表象和本质还原统一。这使绝对成为可能，同时使相对成为一切的前提，对立面从而消失。白或不白，善与非善，黑与恶并不存在。精神有了方向，一切外力无法阻挡。失去了自我和自信的我们所看到的，乃是生命和世界的本来面目；我们所感受到的，乃是生命和意志的原动力。面对似乎亘古不变的河山和代代相传的古老智慧，探索本源的愿望自然而然在我们心中形成。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命的动力？答案在这里是存在的，而且对每个人来说，这答案都是唯一的，尽管每个人得到的答案实际上并不尽相同。
西藏的寺庙连同西藏本身，都像是一个个黑洞。它们吸纳一切能量，包括时间。这些被吸纳的能量并入到西藏本身的能量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这就是西藏的“场”。想想看，风与水带动经轮经幡，几千年的智慧与魔魇一同回荡在空中；成千上万的信徒在这世界最高的地方用咒语召唤神灵，摇着经桶绕着特定建筑或者自然景观作永无止息的旋转。在这个巨大的漩涡里，即使是旁观者，也无法自持。你不懂佛教，但集体意志的力量，你又如何敢不信？

剩下的时间,你将继续生活在这种将信将疑或茅塞顿开中，直到你离开。等你回到所谓尘世中，本源复被遮盖，你在西藏找到的精神方向在这里并不存在或早已被人们遗忘，你本应迅速找回自我，自信等种种装备，无奈它们被压在行囊的底层，想找出来，大概也要一些时日吧。

L就是这样。

时髦的地方并不是只有西藏一处。如果被我说得怕了，不去也罢。如果有不信邪的，非要去看看，不妨把我写的这篇废话打印出来当成精神导游手册。每到一处，每失去一个物件，就在上面画个勾，看我说的准不准。可能你还会发现其它可以被丢失被扣押被改变的，咱们就再把它们加进去。

为了那些想去西藏又不想被改变或者失去什么的人，我也有另一份攻略。

1．为了保住方向和自我：
呼朋唤友，千万别落了单。
手机打不停，网吧占住座儿，时时与亲朋好友保持联系。
跋扈叫嚣，时刻提醒自己的存在。
千万别和当地人说话，以免被拉进陷阱。

2．为了战胜自然：
白色污染乃人类文明之象征，必能战争自然。
管它什么神山圣湖，山是先上去再说，湖是能游就游。
动物也是给人吃的。

3．为了不被改变：
放心，能做到以上诸点的人，已是刀枪不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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