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远行，就在这个夏天。
    
    坐在大昭寺的金顶发呆，不时有雀鸟一路啾然斜掠而过。抬眼望去，四处可见窗檐下悬挂着的云幡随风流转，窗台上却是花团锦簇如静物写生的水粉；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竟生禅意。底下可见大昭寺广场上川流不息的信徒，或拜伏寺前周而复始叩着等身长头，或沿转经长廊疾步前行。天色向晚，霞光拂照，整片鎏金屋顶熠熠生辉，尤以挑檐处的金刚、灵兽、飞龙，守望千余年神采丰姿犹俱，令人不敢逼视。
    
    细风微伫，忽闻歌声飘送。循歌声发现屋顶上还有一个晒台，顾不得脚下趄趔，攀爬上去，见一群藏民有男有女人手各持一细长杆，长杆底部与一圆盘中心相连。他们边此起彼伏唱着歌，边脚踩拍子并上下舞动长杆使圆盘敲打地面，地上刚铺了层水泥还未干，心下寻思这么一来可坌实并平整地面。原来这便是《藏地牛皮书》上提及的打阿嘎——藏民盖房时常哼唱的劳动歌谣。歌声清亮，和着铿锵的击打声近听之下其韵律之美绝不亚于Rap或节奏布鲁斯，而蕴含其中的质朴淳厚更与黑人灵歌有得一比。尤其难得的是众人配合默契却不似早有预谋，由谁领唱谁和声，全由各自兴之所至，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只要有人起了调，旁人便齐声附和，全不乱了阵脚。
    
    “在没有方向的风中开始跳舞吧，或者系紧鞋带听远处的歌唱。。。”，去年一段郁闷的日子里，听到了这首《冷暖自知》。我何尝不明白望而却步未必是胆怯，更多时候是懂得进退的策略。当初只身赴藏的决定遭遇了无数狐疑不解的目光却丝毫未被动摇反增行壮；“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也弃之不顾，虽然扛了近二十公斤的行囊和双亲殷殷的关照走出家门时，连强作步履轻松都不可能。可自己向来都不甘心驻足原地的——在自觉体力尚可更重要的是还不必为一次远足患得患失的时候，我是非要跑去远方追寻歌者不可。正凭了自己的一意孤行，六月里的某个黄昏，当大昭寺的金顶渐次熔入落日的余辉时，机缘轻触般，我如此近距离地被那道不肯轻易黯然 退场的光束所挟持，不由得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又见金顶夕照已是十八天游历阿里之后，也是呆在拉萨的最后一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风景旧曾谙。远眺布达拉宫巍峨静默，近瞰广场上熙来攘往，供奉万盏长明灯的地下室终日香火鼎盛。各路游客猎奇的目光飘忽不定，他们同你若即若离，最终也不免擦肩而过。倒是手持转经筒的老妪会忽然定定地望向你，一下舒展开满脸刀削斧凿的皱纹，于人刹那的震颤宛如无意瞥见沉睡经年的雪莲一朝绽放。。。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只是唐蕃会盟碑旁的绿荫早不复当年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合植的唐柳。风雨侵寒磬，石碑自悄然。它亲见大昭寺落成的那日，松赞干布携尼泊尔赤尊公主及大唐文成公主将各自从家乡带来的佛像迎入佛堂供奉，当时定都拉萨未久，这座新城怀拥华盖云集，歌舞升平之良辰美景难掩其骄傲自得。然而繁华事散，云烟过眼，不过两百年后，宫廷风云突变，老王被弑，朗达玛于乱世继位，实行灭佛政策，于是杀戮顿起，拉萨竟成血光之城。王族一脉更是被逼出走阿里，于今扎达县建立古格王朝历七百余年后却又神秘消失，十万遗民不知所终。而朗达玛后来也被传说中的白衣骑士刺杀身亡未得善终。吐蕃王朝至此由兴而衰，分崩离析。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何况卑微如蜉蝣一样的我之于西藏，奔波十数日的足印早被雨打风吹去，连泥上偶然留指爪也不可得。或许回去后不用多久，记忆中连绵的图卷也将如漏沙般残留下片断，只有靠文字和照片来拾遗补缺了。一直都喜欢登山家的那个答案：“——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就在那儿！”回想两天的转山途中，每翻一座山头总不免期许就快到了，哪知登高一望眼前总盘桓着一条蔓延至天际的崎岖小路，于是见不到归宿的悲凉席卷而来，痛彻心肺；而无论是健步如飞还是每一步都仆地磕长头的信徒们，眼光里却分明是希望和信念。如果信仰果真予人力量也是一切问题的最终答案，那么我，一个怀疑论和虚无主义者注定要归属于路上，因为风景永远在路上，而非预想中路的彼端。一念及此，心内释然，欲纵清歌，都付与黄昏。
    
    犹记得，途经神山脚下某处玛尼堆，也拣了一块卵石叠上。他年若觉实迷途而未远，不如归去之时，解留我，霎时凝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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