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是一直不愿去直贡寺的，因为那里太敏感。敏感之处不在于寺庙本身，而在于天葬，因而先后婉拒了两拨驴友的相邀。
    
    　　不记得哪一天，一个黄昏。在大昭寺门口和尼玛次仁闲聊时提到天葬，我说不愿意去看，因为这是藏族很敏感、很神秘、很忌讳外族参与的一种独特风俗。
    
    　　尼玛淡淡地笑了笑，说：“对待同一件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态。拿看天葬来说，少数人是做民俗研究，更多的是看新鲜，也有看热闹的，而有的纯粹就是猎奇。”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当然不是搞研究的。如果你抱着尊重、理解的心情去观看，那么并没有什么不对，相反，这样还能够对我们民族有更多的解和认识。说简单一点，这只是人在世上最后一个仪轨而已。”
    
    　　我说，在旁边围观对死者及其亲人会不会是一种不敬呢？
    
    　　尼玛又是微微一笑，说：“只要你是严肃的，恭敬的，那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你们汉族人的丧葬仪式上，在遗体告别时，如果有陌生人静静地站在旁边，你们会不会不高兴和赶人家走呢？”
    
    　　就是这样一席话改变了我的态度，促成了我的直贡行。
    
    　　几天后的一个黎明，我独自坐上了开往直贡寺的班车，乘客中只有我一个汉人。幸而我的穿着极为简单，上身一件灰色外套，下面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解放鞋。这样，我这个异族在整车的当地人中才并没有显得太扎眼。
    
    　　这辆老爷车以不可思议的缓慢速度颠簸了九个小时才到直贡寺门口，颇感意外的是在寺前的空地上转了半天都没人找我卖门票。一碗牛肉面下肚后径自往走向后山的天葬场。
    
    　　顺着小路走了不一会儿，藏区最著名的直贡天葬场便赫然在目。这里是一块相对平坦的缓坡，满地都是浅浅的青草，还间杂着许多紫色的无名小花。天葬场就建在这里，四周用铁栅栏围住，面积不算小，真正的“工作区”则不大，只是一块铺成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面积大约八、九平方米。这些石头都因为日复一日的血肉浸染而变成暗红色。在铁栅栏内外，远远的有几只巨大的秃鹫神闲气定地或注目四望或梳理羽毛。
    
    　　每天上午，就在眼前不远的这座石台上，一具具肉身被肢解、破碎，随着秃鹫化入长空，消遁无形。想到这里，虽是白天，可四下无人没有些许生气，未免还是有些阴气逼人。
    
    　　回到寺中，赫然发现寺前的空地上已经摆了五具尸身，都是全身紧裹白布，众多喇嘛正在做法事超度亡灵。数十个喇嘛在空地上打坐，以半圆形半围住几具尸身，对面一位老僧施然独坐。超度仪式似乎早已开始，我背靠空地的围墙悄悄静立在一旁观看。围墙外侧下面有一黄土小路，仅容拖拉机驶过，据说这条小路就是去往极乐世界的通道。放眼望去，一座苍凉荒芜的大山横亘在山谷对面，空旷的山谷中血弄藏布日复一日的向西南流淌，远远望去碧绿如练，波澜不惊。
    
    　　众喇嘛颔首垂目合唱经文，声调不高不低。少倾，众声渐消，惟独那独坐的老僧闭目独唱，曲调越来越急促，最后猛然高八度地大喝了几声后戛然而止。紧接着，老僧起身走进几具尸身，用手指把他们的头部逐个弹了几次。之后老僧坐回自己的位子，众喇嘛又开始合唱，就这样反复几次，其间有死者的亲友几番给僧众逐一送上香火钱，又见他们另把自带的大米和茶砖捐给庙里。
    
    　　喇嘛超度亡灵唱的经，我等凡夫俗子自是不懂的（回来后翻阅有关书籍，估计唱的应该分别是《卓玛经》、《豆格经》和《解脱经》吧，无以为考）。正出神时，忽然察觉到对面二楼走廊上远远的有人向我这边招手，环顾四周并无他人，这才知道是在向我示意要我过去。不知何事，过去看看也好，于是兜了一个大圈子绕过做法事的人群来到那人面前。
    
    　　这是一个质朴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是来自城里。他先发话问我是不是来看天葬，我微笑着说是，心想究竟还是存在差异：尽管我穿着如此简朴，也已经晒的很黑了，他们还是一眼就看出我的目的，或许是我的摄影包露了马脚。接着又问我有没有落实住处以及是否吃过晚饭，见我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他自称也是来给亲人“送行”，他所住的寺院客房还有床位，并热情地要我也住进去。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如果当时不是在藏区，我一定会很警惕地琢磨他那热情之下的目的，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在那个时候，我却是欣然地住进了他的房间。在床沿坐定，继续和他攀谈着，他果然是来自拉萨，是自治区政协的司机，名叫边巴。
    
    　　话题自然就聊到天葬上。他来送的人是他太太家族中的一位老者，由他开车，一行五人。让我略感意外的是，边巴主动提到明早我可以跟随他们一起去天葬场，这让我对他颇有好感。边巴是个健谈的人，汉语说的也不错，他主动向我介绍了很多有关天葬的风俗。诸如：
    
    　　亲人亡故后并非马上送天葬场。人死后都要先在家里做法事，少则三天，多则五、六天，然后才送往天葬场；
    
    　　送行的人必须都是男人。一方面是因为女人阴气太重不利于亡灵转世，一方面也是担心女人感情色彩重，看到天葬的场景可能会克制不住悲痛的情绪；
    
    　　送行的人必须是单数。亡人在未被葬化之前仍算一人，这样，送行的人加上亡人就是双数，而双数被认为是圆满、吉利的。在仪轨结束后送行的人数才真正是单数，双至单返，这也意味着亡人彻底离开了大家；
    
    　　分发死者的衣服。仪轨结束后，送行的人会把亡人生前所穿的衣服布施给周围的穷人，这也是为亡人积累功德，有利于亡灵早日解脱进入理想境界；
    
    　　十年不同场。亡人在某天葬场举行过仪轨之后，十年内，亡人的嫡亲都不得再送同一天葬场；
    
    　　并非人人都能天葬。儿童和非自然死亡（如受刀、枪伤而死）的人是不能进行天葬的，这一类人要进行水葬。
    
    　　当时边聊边做笔记，竟被误认为是记者。他介绍了很多，印象最深的就是上述几点。后来从相关书籍上了解到在不同的藏区，具体的习俗虽然相尽却也还是存在着细小差异。
    
    　　说话间天已近墨，他的四个亲戚从屋外鱼贯而入。在得到邀请后，我毫不客气的和他们“共进晚餐”。晚餐其实就是他们自带的干粮：两三种油炸的小饼和煮熟的牦牛肉。饼和牛肉都是凉的，就着热茶送下肚去，却也觉得味美。或许是因为太饿：早上不到七点起床，到这会儿只吃了大半块压缩饼干和一碗牛肉面。
    
    　　饭后，两个人带着御寒衣物冒着细雨离座而去，边巴告诉我他们要去给亡人守灵，同时也是保护肉身不被鼠类噬咬。
    
    　　信步踱出房间，站在走廊上，直贡寺六月的夜晚寒气依然逼人。绵密的细雨飘落无声，寺前空地上的积水泛着幽幽的青光。大殿墙根有微弱的烛火飘忽明暗，各家的守灵人在烛火旁蜷缩着，身影黯淡。几具亡尸就摆在守灵人的身边，在微弱烛光的摇摆中显得有些阴森可怖，明晨这烛火熄灭的时候，他们的肉身将消失殆尽，而灵魂将在不知何处的某个地方转世重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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