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颠簸(续)

半夜里，解放军下车了，几位军属也到达目的地。我扒在窗户上看了看，四处黑影重重，不知道他们能去哪儿。那几个解放军在吃饭的时候哭着喊着要与我和另一对大学生合影，并且留下地址说照片冲出来一定要给他们寄去。这也许是他们这段生活中难得的色彩，在以后的日子里将会被一一细数和追忆，就像大城市里酒吧的墙壁上贴着的各国钱币，张扬着某种象征意义，而钱币或照片上的头像则是无知的，永远对着黑暗里的某处傻笑。

益西这时候像一只猫一样溜下来，在我耳朵旁边小声说，这些兵大多是来修路的：青藏铁路自筹划建设以来经历了艰难险阻，且不说多年循环往复的讨论，否决，搁浅，重提，再讨论，再搁浅，单说前年开始的考察勘探，光是对地形和气压的评估阶段，就已经有好几位科学家殉职；有一个班的战士为了给将要到来的考察团修路，连夜不停地工作，最后全部牺牲，而这种事情在正式开工之后每天都会发生。益西说，下次你再来西藏，如果有机会坐上青藏线的火车，别忘了纪念一下铁轨下面的亡灵。我回过头来看他，他有些凶险的瘦削脸颊面对着黑暗的夜，眼睛熠熠发光。

凌晨三四点钟，我的身体终于像一件祭品一样被破书架横着托过了唐古拉山口。我偶尔醒来，驾驶楼里有微弱的小顶灯，两位司机默不作声地轮流开车，益西失踪了，楼上的两个间谍依然悄无声息，日本人全都在拼命吸氧，他们发出的声音让我觉得他们正在死去，冷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吹到我脸上，鼻子干燥头有点儿疼，我怀疑这一切都是阴谋，又不敢去戳穿他们的诡计，只好再次沉沉入睡。

天色发青的时候我醒过来，车上居然多出了两个藏人，后来知道是要去拉萨做生意的安多人，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上的车。一位车把式在附驾驶座上昏昏欲睡，益西穿着瘦瘦的一身牛仔服和一双大头靴子坐在机箱上跟另一位正在开车的说话，显得油滑老练而神采飞扬。11个日本人个个面色铁青胡乱躺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我站起来，头顶上的两个间谍居然冲我微笑并用中文说你好，看来过了唐古拉山口是不一样。我走到驾驶座旁边，益西和车把式一起问我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他们说高原反应啊，我说还没来呢，他们就哦了一声不做声了。过了一会车把式说，我不行，每次都厉害得很，我们两个一起开，不敢睡觉，有人过了山口说歇歇一觉睡下去就死了。另外那个打瞌睡的突然冒出来一句：就是呀。

早饭在4800米的羊八井吃，照例又是面条。老板端来几个脸盆，先让大家洗脸刷牙。青藏高原那么干净透明，真想不透自己的鼻子耳朵脸脖子皮肤上哪儿来那么多黑泥灰。这些泥灰顽固不化，洗八百次也洗不干净，最后我只好放弃希望，反正所有人大概都一样，脏也就脏了。后来这个脏就脏了的卫生习惯在西藏一直得以保持下去，为我日后推门就进找藏民要水喝和不买门票大摇大摆进寺院铺就了一条光明大道。我回车里放毛巾的时候看见那些日本人还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就一个一个把他们摇醒，嘴里大叫着起床了起床了去吃饭不然你们就真死了，同时为自己表现得活象美国电影里的军营魔鬼女教官而得意不已。那些日本人大概是连动脑子说英文的力气也没有了，嘴里小声嘟囔着琐碎的日本话。我从床底下翻出来两个他们带来的纸箱，在里面发现了很多矿泉水饼干和红皮火腿肠，于是每个人嘴边堆一些，希望被划破的火腿肠能散发出一些肉香诱使他们下车就餐。

厕所在饭馆的后面，我顺着一个藏族小男孩的手看过去，远处有座灰色的小水泥房子，大概方圆几十公里除了饭馆也就只有这座厕所了。我向着这个唯一的目的地走去，心里想着知足吧你，还能有什么比有地儿吃饭有地儿尿尿空气新鲜还没有高原反应更爽的事！可能是瞧不惯我得意忘形的样子，我那亲爱的高原小厕所此时开始随着我的脚步后退。我紧追几步，它就紧退几步，走了七八分种，它离我还是像原来那么远，妈的邪门儿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车把式他们都在饭馆后面的墙根儿尿尿，不是他们不文明，而是厕所实在太远，只有我这个傻瓜，因为不习惯高原空气的透明度和没有距离上的参照物而完全看不出来。

上完厕所已经是不知过了多久的事了。我坐回车把式们的方桌，对他们说，有个红穗子康巴人找我收了五毛钱尿尿钱。他们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回事，我说我尿完尿出来，那个红穗子已经等在门口了，看他那张脸，我要是不给他钱，估计他还真敢把我塞进茅坑里去。他们说那你给了吗，我说当然给了。他们就笑，带着一种外地土鳖在他们的地盘上被整了的满足。　

我们的车子在这里停了好一段时间，司机说车有点小毛病需要修一下。我在车下和那个面相永远诚惶诚恐的男大学生抽烟，他抽红双喜，说是在上海上大学。他的女朋友也去那个离印度不远的高原厕所方便去了，我想着那个红穗子康巴人，心里暗暗发笑。益西这时候过来，又是借火。他对那个大学生说，你走，我跟她说几句话。大学生在脸上写了个‘怕’字，转身溜了。

益西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面条不好吃是吧。我说反正没有昨天晚上的好吃。他说不好吃也要吃，这个很重要的，口味到了拉萨就好了。我说你吃就吃你的，看我做什么。他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说，红穗子还给你的。我大吃一惊问为什么。益西说：“他没看见我。”接着他告诉我，到拉萨的头几天能不抽烟喝酒就不抽烟喝酒，以后就没事了。吃的方面要注意，别吃太多四川人的辣椒，这东西消耗体能，如果拉了肚子就会变得更虚弱。多吃一些西藏人吃的食物，都是热量大的东西，特别是酥油茶，争取每天早上喝一碗。他说话的时候身体离我很近，而我的脊背已经贴在汽车上。我试图从他脸上的线条中看出一些变化，然而他瘦削的脸依然紧绷，只是从眼睛里发出的射线似乎有所不同。我静静听他说完话，一口烟慢慢喷在他的脸上，他笑了，凑过来吻我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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