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到达

一天无事，直到傍晚。这之间，日本人们在我的坚持下终于下车吃了面精神眼见好转，但他们看我的眼神从此变得躲躲闪闪，没人敢再跟我说话，好象我是个不讲道理的粗鲁混人；情侣大学生在当雄下了车要去看他们梦中久违的圣湖；益西始终在和德国以色列间谍嫌疑犯讨论宗教哲学问题，看也不看我一眼；那两个赤毛怪间谍在过了唐古拉山以后对我变得慈眉善目，我看他们可是没什么好气。傍晚又是吃面，在离拉萨只有三小时车程的羊八井。我发誓说这辈子不再吃面了，益西在我身后阴阴冷冷地说，到了那种真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一碗面能让你上天堂。我瞪了一眼益西，对他一字一顿地说，发誓这种东西，只，是，一，种，表，达，方，式。我每次吃羊肉串儿吃多了都发誓说再也不吃了可第二天一闻见那种炭火里的羊肉香就又乖乖掏出钱来买上他一大把，你明白吗？益西看着我轻轻说，我明白，你也明白我说的是吧？我心里疼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竟觉得眼前这个外貌多少有些西化的康巴青年迟早会成为一个悲剧英雄。

车子在到达羊八井之前曾停了很长时间，几辆卡车和两辆和我们一样的长途车已经停在那里，司机们相互交换信息：几十公里以后的路全部封上了要维修。所有的车都必须绕行，这样本来4个小时的车程要多走10个小时，我们明天上午才能到达拉萨。这一消息引来乘客们的一片叹息，有几个日本人简直是傻在那里了，他们一定怕死了青藏高原严重缺氧的颠簸之夜。车把式走过来对益西说，你能不能帮个忙和他们谈判，其实路只是围上了，工程还没真正开始。你就和他们说，咱们车上外国人多，有几个还生病了，也许他们能让咱们过去。益西说没问题，只是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握。我知道他从印度回来以后就一直在尽量避免跟解放军打交道，这次迫不得已出征，实在是为了这一车的人。

羊八井以后，我们到达封路的地段，此时别的车早已乖乖地退回去绕路走了。益西和两个车把式带了我们所有的证件和外国游客的入藏纸，下车去跟管事的解放军干部谈判。不时有车把式回车上来取东西，或者解放军上来清点人数察看乘客的情况。以色列人和两三个日本人按照事先的安排装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天色从灰青色逐渐变成漆黑的一片，四下里静极了，汽车驾驶楼的昏暗小灯抵不过暗夜的寒冷，等待的人们不停地变换着坐卧的姿势，或去车外抽烟尿尿或相互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以消解紧张的气氛，我知道实际上每个人都几乎失去了信心。也不知道那三个好人在外面陪着解放军干部抽了多少烟说了多少话，在所有人行将崩溃的时刻，军队放行了，我问了旁边的人，此时是晚上八点四时。

车子驶上了通往圣城拉萨的大道，一路走走停停，不时有把守的解放军拦车检查，他们大概是奇怪，道路明明封住了，怎么还有车子能通过。到达拉萨郊区的时候，车上上来一个边防检察员，他先是跟司机们大吼着说话，口气极其蛮横，然后又粗暴地喝斥着让我们坐起来，并且用粗大的手电筒戳我们的头和肩膀，随即检查每个人的面孔，证件，衣服，行李。人们从昏沉沉的缺氧梦中惊醒，无意中瞥到他的狰狞面孔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检查到我的时候，他用手电筒晃着我的脸，对比着我的脸和身份证上的照片。日本人问我他是干什么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用英语狠狠地说他是天下头号混蛋。

粗嗓子的车把式这个时候冲上来，他疯了。他大声咆哮着，用汉语哭喊着：你就在这车上住着吧！你就别下去吧！我偏就不走了！我不开了！我跟着你耗！你们有本事就把我们扣下！你把我杀了吧，咱们一起死在这儿！咱们全都死在这儿！这儿还有外国人！我看谁能负这个责！他声嘶力竭，同时推搡着那个边防员，但那个魔鬼并不回应，因为他终于发现了在上铺坐着一声不吭的益西，我们的无比坚强而又无比脆弱的益西。

车把式的声音已经到了车外，他去和所有边防站的人吵架。车内魔鬼与益西对峙。我在下铺看不到上面的情景，但我能感受到那一触即发的紧张空气，想象益西被阴影遮挡的面孔比平日更加紧绷。我坐在下铺的床上伸了伸右腿并暗暗瞄准魔鬼的裤裆，心里对他说，你要是敢动益西一个指头，我起码能让你从此断子绝孙。良久，益西首先打破沉默说了一句藏语。接着他们开始交谈，低沉地，凶狠地，藏语柔软圆滑的语音此时像刀子一样划割每个人的耳膜并直刺脆弱的心脏。我听不懂他们的言语，但我肯定他们相互认识。这又是一场艰难的谈判，在拉萨城那遥远的灯光下，在车内车外的讨价还价声中，我们的命运终将被决定。

车子重新开起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包括那两个间谍和几个日本人。车把式喊了一句谁有烟，我坐过去，给他点了根我的中南海，说，没什么劲儿，你先凑合着抽。他在反光镜里对我笑笑，我知道他了解所有人对他的感激。

回到我的铺位的时候，我看到益西在等我。

我们融为一体，拉萨在不远处闪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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