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 遇 驮 羊
    
    ●边贸生意其实非常不容易，在普兰就有“一只羊八只狼”的形象说法。
    ●驮运之路的终点便成了它生命的终点，谁会在意它一路上的痛楚呢？
    ●以弱小的生命，被迫从事力不能及的劳动却无法反抗，驮羊的坚韧和顽强表现在这里，驮羊的悲剧意味也表现在这里。
    
    遭遇驮羊是在阿里的普兰县。
    普兰县位于阿里地区南部，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是全国10多个三国交界的县份之一，毗连印度、尼泊尔。
    普兰县是阿里地区的主要农业区，号称“阿里的粮仓”，主要农作物有青稞、豌豆、油菜、萝卜等。近处是绿油油的青稞和金黄色的油菜花，远处是连绵不断的洁白雪山，这样美丽的风景在七、八月份的普兰随处可见。
    那天，我们在人行普兰支行了解当地的边贸情况。随后，驱车数十里，翻山过水，来到了位于中尼边境的斜尔瓦。
    斜尔瓦既是一个居民点，也是一个边防哨所，有居民四、五家，守军十余人。斜尔瓦下面。有一小桥，过桥即是尼泊尔；斜尔瓦对面，是一堵巨大的黄褐色山体，岩石瘦骨嶙峋，如沟壑纵横，极富动感。我曾以此为背景，将哨所前的那面五星红旗拍了下来——可惜照片冲洗出来后，效果没有想像中那样好。
    在哨所前面那条中尼必经之路的旁边，有一家常年居住的尼泊尔人。他们在路边推了很大一堆盐——都是从盐湖运来的，上面用红白长条的塑料布盖着，如果有人来买盐（多是尼泊尔商人），则用事先准备好的一小铁筒做为计量工具，标准是三筒半盐兑换一筒大米，或者是一元人民币买一筒半盐——在中尼、中印边境，这种原始的以物易物的“贸易”是普遍现象。
    也许是见有生人来，这家尼泊尔人的女主人躲在简易的平房里没有出来，三个身材矮小的尼泊尔男人则若无其事地坐在盐旁边忙活：用小铁筒将盐装进一个个褡裢里。
    这三个人均衣着破烂，但陪同我们前来的人行阿里分行外管科的旦巴次仁介绍，他们已在尼泊尔花8万元（人民币）盖了房子，而且还有存款，以他们的“身价”，在国内（尼泊尔），属于有钱人。但他们很能吃苦，至今仍没有回国享福的打算。
    旦巴次仁说，边贸生意其实非常不容易，在普兰就有“一只羊八只狼”的形象说法。“一只羊”是指那些辛辛苦苦来往于中尼之间的生意人，“八只狼”则指的是当地海关、边检、边防、税务、工商、动检、植检和商检各种收税部门。旦巴次仁还说，有关部门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对普兰县的边贸实行免税减费的具体措施正在制定之中。
    就在大家听旦巴次仁介绍情况的时候，从普兰方向的山道上开始扬起一阵遮天蔽日的尘土。尘土缓缓向前移动，隐隐地，我们能够听到有人在大声吆喝了。
    大家惊异地从尼泊尔人身边跑到山道上，引颈遥望，没有人说话。
    尘土近了，散了。在我 们眼前，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羊群。
    群羊紧紧地挤在看来显得过于狭窄的山道上，偶尔有跑到山坡上的，便立刻被赶羊人唤回。
    群羊向我们走来，每只羊的背上都背着一对褡裢。
    “是驮羊！”有人在兴奋地大叫。
    这就是驮羊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但我知道，这就是驮羊。其实，自从走进阿里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一种既渴望见到驮羊，又害怕见到驮羊的矛盾心情。在改则县的盐湖，我曾仔细辨认淹没在机动车碾过的道路上，那抓痕似的羊蹄脚印，我也为没有看到驮羊，而暗暗长出了一口气。不想，在这里，在普兰边境，我和驮羊终于不期而遇。
    在群羊嘶哑的、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我走进羊群。羊们毫不慌乱（也许是根本没有时间慌乱），仍然是一边急匆匆地争啃着山道边稀疏的青草，一急匆匆地忙着赶路。
    羊们背的是沉甸甸的盐巴（毫无疑问，它们是从盐湖而来。从盐湖经狮泉河至普兰，我们的丰田越野车走了两天，不知道羊们走了多少天），装盐巴的褡裢埋在厚厚的羊毛之中，仿佛是长在了羊背上。我估摸了一下，每对褡裢重约20斤。
    羊非牛马。以羊负重，是阿里当地居民在恶劣生存条件下的无奈选择。当然，物竟天择的道理，使我们的心有不忍，未免显得矫情——只是苦了那善良又软弱的、世世代代的羊们。据统计，仅在60年代中期，阿里地区靠这孱弱的羊们，在1年内就运出了300万斤盐巴，相当于现在600辆汽车的1年运输量！
    这时，我看见从我身边走过的几只羊，背部一片泅红——这是盐袋和羊背相互磨擦，使羊流血所致。我知道，羊们一旦成为驮羊，不到达终点它们背上的盐袋就不会卸下。而且，在驮运的路上，从来没有专门的水草供应和住宿的棚圈，羊们必须掌握在行时中觅食啃草的本领，才能在长途跋涉中，使小小的身躯承受住背上的重负。而在天黑以后，在赶羊人休息以后，在四周高原狼虎视眈眈的环同下，羊们也只能负重静静地卧在旷野里、山道边，等待黎明。
    我还知道，在木稀如金的阿里高原，羊们没有鞍具，也没有任何衬垫之物，盐袋是用绳子紧紧系在羊背上的。所以，对驮羊而言，不少羊们的背部经常皮开肉绽，即使宰杀，也会因肌肉腐烂酸臭，无法食用。更有甚者，有的羊们背部在路上已被磨穿，血水和盐袋粘在一起，纵然坚持到了终点，一旦赶羊人卸下盐袋，羊们会因空气涌入胸腔而立刻倒地毙命——驮运之路的终点便成了它生命的终点，谁会在意它一路上的痛楚呢？
    这就是驮羊。在阿里的茫茫戈壁滩上，在一条条浸透着盐巴咸味的山间小道，常常可以见到 散落的羊的骨骼——大部分是驮羊的遗骨：饿死的、累死的、渴死的、冻死的、磨被了背而未能坚持到终点的。没有统计数字表明，在一群上千只羊的驮运大军中，将会有多少只羊们就这样挣扎着、默默无闻地倒毙在路上。
    几天后，我从阿里回到了拉萨。再百余天后，我从拉萨回到了北京。现在，两年的时间又快过去了，我对驮羊——这种再平凡不过的动物的印象，反倒日益凸出起来。
    以弱小的生命，被迫从事力不能及的劳动却无法反抗，驮羊的坚韧和顽强表现在这里，驮羊的悲剧意味也表现在这里。驮羊无疑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但象征什么，我至今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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